他深陷的黑色眼窝,使我想起《巴黎圣母院》里的卡西莫多,一个相貌丑陋但心地极其善良的人。
对陌生人,我一直保持着戒备,更何况贝岗一直是一个卧虎藏龙,暗藏杀机的地方。这里有无数乱闯的野狗,以致我从来不敢买狗不理包子,怕商贩的原料取自于贝岗。这里还有光着膀子的民工,偶尔用猥亵的眼光打量着你。
但不可否认,贝岗事实上已经成了学校的后花园,每天下课后,浩浩荡荡前往中大饭堂的食客都要经过这里,当然也带动了沿途的经济的发展。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,更是烧烤夜宵猖狂的时候,斗酒声,狂叫声连绵不绝直至深夜。有时甚至通宵达旦,群魔乱舞,但天明,他们又再披上规矩的外衣,他们有可能是社团的领袖,团学的干部,但是他们也需要宣泄,每个人的躯体里,都藏着一只凶猛的野兽,酒精能把他们引出来,午夜,上帝已死,众神在堕落。
我要写的本来只是补鞋的老人,不想写太多别的。
我第一次见到他时,一个人,有点恐惧,小心翼翼地拿出断了带的凉鞋,他拿过去,勘察了一下就开始补起来,我不喜欢他的搭讪,所以只是随便应付。
他说他原来还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,不过自从隔壁也有一个修车摊后,他就不做了。我就听着,也没问为什么,他就自顾接着解释了,说不想跟人家竞争,还说自己在满楼香附近那里有个自行车行,现在有人找他修车,他就说去那边修,或者到那个新开的隔壁修车点修理,言下之意他已经金盆洗手,不干了,有点云淡风轻的感觉。
他一边说着,一边娴熟地补鞋,针线,尖刀,锉子,这是一门艺术,我一直敬佩那些中国民间艺人,有些手工技术就快在我们这一代失传了,虽称不上鬼斧神工,但总算游刃有余。
不过天气很热,阳光很晒,我不想久留,两股颤颤,几欲先走。终于补好了,完好无暇,我不禁在心里赞叹:这年头,高级技工难求!我说,谢谢,要多少钱?他说随送,你有多少就给多少。我倒吸一口气,脑后三滴汗。好啊,这句话好有来头。随送,什么意思,像是贪官说的;你有多少就给多少,无异于流氓路匪。我当然不能有多少就给多少,难道把我钱包里的钱都给他?!就为补一只鞋!但是鉴于我孤身一人,倍感危险。
这时我马上冷静下来,想了一下,补鞋的市价应该差不多两块吧,我钱包里也刚好有两张一块的零钱,遂用颤抖的手夹出来,递给他,他摇了摇头,怕他嫌少,我准备再拿多几张,这时他开口说话了:这么多,一张就行了。然后他抽走了一张,我有点呆了,哪有人会嫌付的钱多,看来我刚才都是以小人之心了,我有点汗颜。他还在念叨:用不了这么多,一块就够了。我道了声谢谢,就走了,一路上在想,我的心理竟有一阵温暖,为在异乡,遇到这个不昧金的补鞋老人而感动。
不知什么时候起,我就觉得人性本恶,所以我经常戒备,特别是陌生人,但是在补鞋老人的身上,我分明看见了性本善的一面,我竟然把他想成口开天价的奸商。或许,我不该把每个人都想得那么差。
有时候,一件事,就能改变你心情的局部天气,我感到很坦然,因为,贝岗不是我想的那么水深火热的。
我第二次跟补鞋老人打交道,是国庆假期回来之后,我另一只凉鞋的带也断了,在某个午饭过后,我再度只身前往。朋友笑我:现在是中午,太阳高照,你不是见光死的吗,干嘛不等傍晚再去。我说,我现在一定要去,有时候,一件事,我不想一拖再拖,在烈日高照的中午,去见这个老人,值得。
老人的摊子背靠学友书店,右依“after school coffee”,此刻他正悠闲地横躺在一条长凳上,长凳下面就是他的工具箱,悠闲自得,好像在阳光海岸享受日光浴。
我说补鞋,他坐起身随手拿了一张小凳子示意我坐下,我说不用了。这一次他补得很快,当我问他多少钱的时候,他大手一挥,我又惊讶了“不用钱?!”,当我得到确认的答复后,我只能再度说声谢谢,转身离开了。
午后的阳光晒得人的脊梁发烫,我不解,这么热的天气,他整天呆在那里,补鞋确不要钱?!我一直觉得,从事补鞋这类卑微的职业的人,都是那种为生计奔波的人。但是,现在,这个补鞋老人不收钱?是看我面善,还是他是一个体验生活的儿孙满堂的有钱人?!所有的假设,无从考证,也无可得知。
突然想起一句话:人生最大的乐事,就是拥有一份不以此为生的工作。补鞋老人就是这样吧。
我心里的局部天气再一次得到改善。
在补鞋老人身上,我感受到一种东西,很难形容,有时甚至在熟人身上看不到的。
象牙塔里,也不乏勾心斗角,尔虞我诈,和睦与繁华背后,有的是阴暗的一面。补鞋老人,却有一种从容与释然。或许只有经历了岁月的沧桑,人才有那种境界。人有三种境界:功利境界,道德境界,自然境界。时下,有多少天之骄子还在功利境界中乐此不疲,而,补鞋老人身上,我看到的是一种自然境界,不要追求太多,那样也就不会失去更多了。
或许以后我很少会有机会去补鞋了,但我会穿上他补过的鞋,去大步走我的人生路。